中篇儿童小说《骑狮少年》（七）

第七章  武斗

 

商老师和孟老师的婚礼晚会，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中，在欢快热烈的歌舞中终于落下了帷幕。

商老师和孟老师离开学校，回老家度蜜月去了。

这天中午，公社红卫兵司令部派人来学校，通知贺先智和董道年，要求他们和雷公庙大队的基干民兵一起，去公社武装部参加实弹训练，训练时间在七天左右。

贺先智和董道年听说要真刀真枪地参加战斗了，兴奋得欢呼雀跃！

贺先智在教室里高呼：“啊！我要上战场啦！我要冲锋啦！”

可是，武援朝心里却闹起了情绪。

武援朝去问闻司令，说：“闻司令，为什么董道年和贺先智都去参加实弹训练，而我作为湘西苗王，却不能参加训练呢！”

闻司令解释说：“这次实弹训练，公社武装部还没有手枪子弹，等以后有了手枪子弹，再让你去打靶也不迟。”

武援朝信了闻司令的话，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贺先智和基干民兵一起集中训练五天以后，终于等到了实弹训练这一天了。他们使用的枪支是56式半自动步枪，虽然是长枪，当步枪从库房里抬出来的时候，他们还是十分眼馋地望着。发枪前，教官免不了又要进行一项战前动员，开始发枪了，教官再一次进行了类似于枪口不准对人之类的交代，因为据说枪口对人引发的事故，以前在实弹训练时就发生过。

贺先智在教官的指导下认真地进行了验枪，之后对步枪进行细心的擦拭。

实弹打靶终于开始了！贺先智和民兵被教官带到离集训场地挺远的一片农田里。初冬的农田是干枯的，田里没有水，田里还有田埂，这里的环境很适合民兵进行“卧姿”瞄靶训练。每一个战位的正前方都有一支靶标插在那里，所有的民兵都趴在地上，现场只有教官在轮流的使用三角镜不时地检验大家的瞄靶情况，教官反复地对民兵进行了压弹和卧姿、跪姿、站姿要领的讲解，然后，教官开始给每位民兵分发子弹。他们每人得到的是五发子弹的一个弹匣。最后，教官下令：

“卧姿装填子弹！”

贺先智准确地趴在自己的战位上，迅速地装填子弹，等待下一道命令。虽然是实弹考核略有紧张，但大家在瞄靶训练的时候，很用心地听教官说过，枪把必须紧贴着右肩，否则枪响的时候会有后坐力，枪只要抖动就打不准。贺先智左手握枪的时候尽量的把枪把往肩膀上压，让右手能比较自如地扣动扳机。

“放！”几轮的枪响过后，每位民兵都按要求抬起右手。

“报告，射击完毕！”贺先智在教官的起立声中，站起来，等待前方的报靶。

“六号贺先智，九点三环！”

贺先智兴奋地喊了出来：“啊！我有八点七环！我进步啦！我进步啦！”

只见教官对贺先智微微一笑，贺先智在教官的嘴角找到了胜利的喜悦！

实弹训练期满，贺先智和董道年背着步枪回到了雷公庙中学。

贺先智迫不及待地向武援朝炫耀。走到武援朝面前，贺先智“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大声向武援朝报告：

“报告苗王，贺先智这次训练打了一百二十发子弹！最后结业典礼的时候，打出了九点三环的好成绩！荣获全公社第二名！”

“那，董道年呢？他打了多少环？”

“董道年真熊，只打五环，还有几枪脱靶了！所以他没有得到名次！”

武援朝向贺先智竖起大拇指，朝他祝贺：“贺先智，你真了不起！你是我们中一班的骄傲！”

 

祝洪兵来到雷公庙中学中一班，找到武援朝，他说：“苗王，闻司令请你和董道年，带领雷公庙中学的红卫兵去参加革命活动！目的地就在区政府所在地象棋镇！”

武援朝对祝洪兵说：“好，我知道了。”

当天下午两点，所有参战队员在雷公庙中学操场集合。

闻司令对参战队员们说：

“这次红卫兵革命司令部的军事行动非常重要！关系到我们区委政权落在什么人手中的问题！”

紧接着，闻司令给所有参加革命任务的基干民兵发了子弹，每人一个弹匣五发子弹，董道年和贺先智也一样。

只有佩手枪的武援朝没有得到子弹。

临出发之时，刚好遇到学校来了一位照相师傅。

闻司令就提议说：“让基干民兵和红卫兵干部留影做个纪念。”

留影地点就在雷公庙中学校门口。闻司令和武援朝站在队伍前排的正中间。武援朝腰胯手枪，精神抖擞。闻司令虽然没有佩带手枪，但他身穿绿色的旧军装，腰里系着牛皮带，很像一个重兵在握的高级将领！

贺先智和董道年肩背步枪，分别站在武援朝后排的两侧。

大队人马到达象棋镇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多。

骑着自行车打前站的祝洪兵向闻司令报告：“区委书记和区长都被象棋镇红旗司令部司令漆月河控制在手里，漆月河昨天晚上已经武装占领象棋镇！”

祝洪兵问：“闻司令，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武力解决！”

“是！司令！”

祝洪兵随即命令基干民兵：“所有基干民兵做好战斗准备，闻司令下命令了！我们要武力解决反动组织红旗司令部司令漆月河！从漆月河手里夺回走资派！”

队伍中响起阵阵呐喊，人群快速冲向象棋镇政府大院。忽然，象棋镇政府大院门口出现了手持一个大喇叭的人，向武援朝他们的人群高喊：

“闻戈仕的人听着，我是红旗司令部司令漆月河！我现在以二区革委会临时负责人的身份命令你们：立刻回到你们公社鸦鹊潭去！不然，我们就只好用机关枪突突你们了！”

漆司令说完，一个红卫兵端着一挺机枪，朝着天空“砰砰砰砰”地扫射了一通！

但是，闻司令的人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吓到，持枪者纷纷将枪口对准敌人，只等闻司令下达战斗命令！

祝洪兵来到闻戈仕身边，悄声问：“闻司令，真打？”

闻司令说：“真打！”

“那会打死人的，司令！”

“干革命就会有流血牺牲，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曾经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那就好，有司令做主，我们就什么都不怕！”

祝洪兵对身边的民兵说：“大家不要慌，只要红旗司令部的人敢开枪，我们就开枪还击！”

两支队伍在距象棋镇政府大院两百米远的地方对峙，将近傍晚的时候，两边的队伍忽地“乒乒乓乓”地响起枪声，也不知道是哪方的人最先开枪。

过后不久，就听到从对方那里传来喊叫：

“不好啦！司令中弹了，快抢救司令！快抢救司令！”

闻司令的部下也有两个被对方机枪打中，一个肚子被打穿，一个大腿被打中。两个伤员痛得大声惨叫，闻司令只得下令撤军。

这场战斗，最终没有一个胜利者。闻司令没有攻进象棋镇，没有夺得区政府大权。

夺取政权的漆月河司令更不幸，他胸部中弹，因为失血过多，在凤凰人民医院抢救无效身亡！

闻司令这边受伤的两个民兵，住进了鸦鹊潭公社卫生院，闻司令命令医院免费为他们治疗。

漆月河虽然死了，但是他没有把区政府权力移交给闻司令，区革委会还是由漆月河的红旗司令部控制。区政府所在地象棋镇，依旧被漆月河的红旗司令部占领。

闻司令只好从象棋镇回到鸦鹊潭公社，继续担任鸦雀潭公社革委会主任、鸦雀潭公社红卫兵革命司令部司令。

 

这场残酷的武斗结束之后，很多人的思想发生了转变。

中一班文娱委员祝洪雅同学就是其中最典型的的一个。

祝洪雅首先找到武援朝，她把武援朝叫到一边，对他说：“苗王，我知道你做了很多的好事，给我们中一班挣得了不少荣誉！大家都很佩服你，也很感谢你。但是我也为你的今后而担心。你是苗王，又骑着一头威武的大狮子，现在还佩戴着一把手枪。但是你如果做错了一件什么事情，大家就会把你看得很坏。比如这次的革命活动，你们打死了象棋镇红旗司令部司令漆月河，自己的民兵也受到重伤。以后，你们是不是还这样继续干下去？”

“我也不知道往后怎么样。不过，我不会放弃自己现在的身份。我以后可能还会跟着闻司令干下去。是他帮助我，我才当上了苗王。是他把自己心爱的手枪送给我。闻司令对我是有恩的，我应该听他的话，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他是跟着毛主席、跟着党中央的路线走的。他走的路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路线。所以，我跟着他走，走的也是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你们这样真刀真枪地打打杀杀，会有更多的人受伤！更多的人死去！”

“是，会有很多人牺牲。包括我，也许会在战斗中受伤甚至牺牲。但是我们是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牺牲，生得伟大！死得光荣！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说过，只要是干革命,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不会害怕！”

“我觉得，你和贺先智、董道年还是把枪交上去为好，省得以后再弄出人命来！”

“我感觉你好像是来教训我的，好像是我爷爷派来的说客！”

“我并不是你爷爷派来的说客！再说，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你的爷爷！”

“因为你今天一直在教训我，我就以为你是爷爷派来的呢。”

“武援朝，你别不识好歹！我这样提醒你，是因为担心你，害怕你闯祸！毁掉你自己的大好前程！”

“祝洪雅同学，我也很感谢你。你的提醒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我想做新时代的英雄！只有成了大英雄，我才能实现我的理想，才能找到我的爷爷，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我不怕受伤，也不怕牺牲。我会一如既往地，跟着闻司令干革命！”

祝洪雅默默地注视武援朝。祝洪雅心痛地发现，现在的武援朝，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种心地纯洁的懵懂少年。武援朝和自己的哥哥祝洪兵一样，在闻司令的调教下，已经到达走火入魔的地步啦！

祝洪雅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孟老师，希望孟老师能够出面，让武援朝他们放弃武装斗争。

孟老师说：“我们一起来做这个工作吧。毕竟，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参加成年人的政治运动，拿起枪杆子闹革命，我也觉得很危险。”

后来，孟老师把这个难题甩给了周校长。

周末，在学校的学生干部会上，周校长和同学们一起讨论：本校学生是否应该持枪闹革命？

学校红卫兵革命司令部司令、中二班班长董道年说：“我们成立红卫兵革命司令部，就是为了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保卫毛主席和党中央的！我认为，既然北京和长沙的红卫兵都可以持有枪支，可以参加武装斗争。我认为我们参加武斗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去外地参加革命运动，夺取走资派的政权，是紧跟党中央的政治路线去做的！”

中一班卫生委员贺先智说：“我们是学生，如果学校要求我们认真学习，我们可以把武器上交，做一名以学为主、兼学别样的学生。我愿意把武器上交，不再参加红卫兵武装夺取政权的活动。”

中一班班长武援朝说：“当前，文化大革命取得了丰硕成果。我认为我们可以参加红卫兵武装夺取政权的革命行动！我希望佩戴着我的手枪，跟着闻司令，继续参加红卫兵武装斗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英雄，一名新时代的少年英雄！既然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给我创造了这个机会，我就不想错过！”

这次干部大会的讨论，是没有任何结果的一次讨论，参加会议的学生干部和教师们，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支持学生参加武装斗争，一部分反对学生参加武装斗争。两边的辩论旗鼓相当，难分胜负！

周校长只好宣布散会，约定下次再择日开会，讨论这个敏感的政治问题！

这次会议之后，没等到周校长召开第二次讨论会议，从中央一级级传达了最新文件精神：毛主席他老人家发表了最高指示：红卫兵小将们，你们要文斗，不要武斗！

随即，在北京和长沙等地，中央派去了新的工作组，工作组由军队干部负责，每个单位派驻一名军代表，军代表全权负责单位上的政治工作。

没过多久，省城的军代表开始清查前一段时间，湖南各地武斗造成伤亡的责任人。

接着，省里下来的工作组对闻司令展开了调查。

董道年和贺先智、武援朝他们三人迅速响应军代表的号召，把自己的枪支，主动上缴到公社武装部。

又过了几天，祝洪雅跑来告诉武援朝，她说：“武援朝同学，你知道吗？闻戈仕被公安局抓走了！”

武援朝问：“什么原因抓走的？”

“说是在武斗中打死人了，有人说，是闻戈仕开枪打死了漆月河！”

武援朝沉默不说话了。

两天以后，参加象棋镇武斗的骨干分子祝洪兵也被抓走了！

漆月河的部下说，是祝洪兵开枪打伤了漆月河的红卫兵！

武援朝问祝洪雅：“你哥哥被抓时说了一些什么？”

“祝洪兵走的时候，他说，他没有打中别人，肯定是别人搞错了！他还说，贺先智也开了枪，不知道是不是贺先智打中的。反正他自己没有打中漆月河，也没有打中别人！”

闻戈仕在县公安局的供词中反复强调：“我没有开枪！象棋镇武斗那天，我根本就没有带武器！有一张集体照片可以作证！”

公安人员最终找到了那一张照片，证实闻戈仕确实没有带武器！

可是，漆月河的家属和重伤者的家属，坚持说是鸦鹊潭红卫兵的一位司令开枪打死了漆月河！

公安人员依此找到董道年，董道年是雷公庙学校红卫兵革命司令部的司令。

董道年辩解说：“我一共只开了一枪，我的五发子弹还有四发在身上。我只开一枪，是因为我开枪时很害怕，开枪时手在不停地颤抖，绝对没有打中漆月河！而且，我的枪法很差劲，在实弹训练的时候，成绩是全公社最差的一个！”

公安人员继续关押着闻戈仕。公安局的一位局长说，不管怎么样，闻戈仕是这次武斗的首要分子，逃脱不了法律的严厉制裁！

后来，两名公安人员来找武援朝。

公安人员说：“你是湘西苗王，也是象棋镇武斗事件的头目之一，理所当然应当担负主要！”

但是，公安人员调查中发现，武援朝当时持有手枪一把，但是他的手枪是武装部的报废枪支。即使装上子弹，也无法击发出去！所以说，武援朝没有击中漆月河的可能！

 

过了一星期，闻戈仕作为象棋镇武斗事件的主犯，被公安机关移送长沙，等待接受法庭的审判！

闻戈仕的从犯武援朝、董道年、祝洪兵和贺先智，暂时实行有条件释放，等待公安机关继续取证和调查。

公安人员临走时告诉周校长：“武援朝等人，也是武斗致人死亡的骨干分子！如果往好的方面处理，可能问题不大。但如果上级的最新指示是严肃惩处，那么，这几个骨干也将会被送到监狱！”

周校长听后很不放心，叮嘱孟老师要对他们多加关照，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稳定他们的情绪，在上级最新指示下来之前，不要出现任何意外。

三天之后，武援朝开始无故旷课。

连续几天，武援朝都没有来学校上课。

周校长赶紧发动师生寻找武援朝。师生们相继在武援朝的同学家中、武援朝喜欢去的地方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

最后，贺先智带着他们来到了武援朝一个人居住的苗王洞。

苗王洞外面，一条小溪穿洞而过，小溪水流平缓，皱襞倒映在水中，如梦似幻。苗王洞前部分是“古战场”，“古战场”有苗民起义军用巨石砸翻敌人滚落河中的“落马河”，打米供近万名起义军吃饭的“古碾房”，起义军首领的护身法宝荷花伞化成的“雨洗荷花”。在“古战场”他们没有找到武援朝，这里只有武援朝的两件家具：一张红木镶瘿木双拼圆桌，一把红木嵌黄杨如意花太师椅。

贺先智带着大家走过“古战场”，顺流而下就是扑朔迷离、绮丽诡异的“龙宫”。拾级而上，随着路悬坡陡，数百级台阶盘旋递升，直至景致如画、五光十色的“天堂。”在这里，他们发现了武援朝的两张床，一张铁力木床身紫檀木围子罗汉床，这是武援朝自己用的；一张黄花梨簇云纹架子床，这是商老师睡过的。还有三把椅子，一把黄花梨木四出头官帽椅，一把黄花梨圆后背交椅，一把黄花梨透雕麒麟纹圈椅。

走过“天堂”，贺先智一行来到了“南天门”。

南天门有百媚千娇的“仙女出浴，”，虚无缥缈的“凌霄殿”，繁华似锦的“玉树琼花”，还有银波荡漾的“瑶池”，令人神往的“百鸟朝凤”，宽阔空寂的“广寒宫”。在这里，他们同样只看到武援朝的几件家具：一张红木镶珐琅彩香几，一张紫檀木束腰霸王枨方凳，一个黄花梨凤纹衣架。

贺先智带着师生们走遍了苗王洞全程，还是没有找到武援朝。也没有找到他的那头威武的大狮子。

贺先智他们从苗王洞尽头返回的时候，是坐一艘小船。小船上，他们看见河水清澈晶莹，溪中怪石嶙峋、气象万千，有的像蛟龙，有的像河鳖，有的像乌龟，有的像飞鸟、有的像大象。在十多只手电筒的照射下，色彩斑斓、形态毕肖。在此龙舞蛟腾、紫电飞空、金霞生辉的梦幻水世界，贺先智和师生们不禁遐思神往、叹为观止！

就这样找了好几天，大家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武援朝。

武援朝留下的这些古色古香的明清家具，全部被鸦鹊潭公社新一届的革委会干部，用一辆拖拉机带走。据说，最后又被省博物馆收藏起来。

就这样，“湘西苗王”武援朝，十三岁的骑狮少年，就如同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他像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的过客，像一个童话世界的主人公，像一只四季漂泊的候鸟，匆匆地来过，然后又匆匆地离去，只留给人们一个又一个若隐若现的谜团……

（全文完）

 

 

作者：谢桂林　 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我是花朵朵》获2019年冰心儿童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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