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佚名 来源于:世界儿童文学网
●[德]豪夫
老爷!如果有人认为,只是在巴格达君主哈拢阿尔。拉希德的时代才有仙女和魔术家,如果有人说,我们在城里市场上听见说书人讲的那些妖怪和王子的故事都是捏造的,那就大错特错了。直到今天仍然有仙女存在,不久以前我亲眼看见过一件事情,显然有妖怪牵连在内。让我讲给你们听听吧。
许多年以前,在我亲爱的祖国德意志的一座著名城市里,有一个鞋匠和他的妻子过着朴素的、规规矩矩的生活。白天他坐在街道角落上修补鞋子和拖鞋,如果有人愿意托他做新鞋子,他也做做新的;不过这时他得先买皮革,因为他很穷,没有存货。他的妻子在门口一个小菜园里种些蔬菜和水果卖,许多人都喜欢买她的,因为她的衣服穿得很整洁,菜蔬铺摆得很悦目。
两口子有一个漂亮的男孩,容貌秀丽,身材端正,按说年纪才十二岁,个儿已经相当高大了。平常他总是挨着母亲坐在菜市上,妇女或厨子向鞋匠婆购买的东西多了,他就替他们送一部分到家里去。他跑这趟差事,回来时多半带着一支美丽的花朵、一个小铜板或一块点心,因为这些厨子的主人很高兴看见这个漂亮的孩子被领到家里,每一次都送给他许多东西。
有一天,鞋匠婆又照常坐在市场上,面前摆着几篮白菜和其他菜蔬,各种卷心菜和种子,在一只较小的篮子里还有新鲜的雪梨、苹果和杏。小雅各——这是孩子的名字——坐在她旁边,用宏亮的声音喝道:“这儿来啊,先生们,快看呀,多漂亮的白菜,这些卷心菜多香呀;鲜梨,太太们,鲜苹果和杏子,谁买呀?我妈要价很便宜。”孩子这样叫唤着。这时有一个老妇人向市场这边走来,衣服穿得很破烂,脸又细又尖,老态龙钟,满面皱纹,一双红眼睛,一个尖尖的、一直垂到下巴的钩鼻子。她扶着一根长拐杖,但谁也说不出她是怎样走的;因为她一跛一滑,摇摇摆摆,好像腿上有滚轴似的,每一霎间都可能来个倒栽葱。
鞋匠婆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个妇人。她每天坐在市场上,到现在已经十六年了,从没有看见过这个奇怪的形象。老妇人一颠一跛向她走过来,一声不响地站在她的篮子旁边,她不觉骇了一大跳。
“你就是卖菜婆项娜吗?”老妇人问道,声音很难听,像乌鸦叫一般,同时不断摇晃着头。
“是的,就是我,”鞋匠婆回答说,“您要买点什么吗?”
“要看看,要看看,瞧瞧卷心菜,瞧瞧卷心菜;你这儿有没有我要的?”老婆子问道,弯腰俯视着篮子,把一双棕黑色的丑陋的手伸进菜篮里;用蜘蛛般的长手指去抓那些摆得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卷心菜,一把一把地拿到她的长鼻子下面闻了又闻。鞋匠婆看见老妇人这样乱动她的珍贵的卷心菜,心疼得几乎碎了;但她不敢说什么;因为挑拣货物是顾客的权利,除此而外,她还觉得特别害怕这个妇人。篮子里的菜她一棵一棵看过后,唧唧哝哝说道:“蹩脚货,烂菜,没有一样是我要的,五十年前好多了。蹩脚货,蹩脚货!”
这样的话使小雅各很生气。“嗨,你真是个不要脸的老贼婆子,”他怒冲冲地喊道,“先伸你的丑黑手指到这些可爱的菜心里,把它们捏得乱七八糟,又放在你那长鼻子上闻;让人见了谁也不再要买,现在还骂我们的菜是蹩脚货,连公爵的厨子样样菜都向我们买呢!”
老婆子瞟了勇敢的孩子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样子讨厌极了。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小孩,小孩!你不喜欢我的鼻子,我的漂亮的长鼻子?让你也长一个在脸上,一直垂过下胯去吧。”她一面说,一面拐到另一只摆着白菜的篮子旁边。她把最可爱的雪白的菜头拿在手里,捏得噶吱噶吱地发响,然后乱扔回篮子里面,而且还是说:“蹩脚货,烂白菜!”
“别那么摇晃脑袋讨人厌,”小孩怒喝道,“你的脖子细得像一根白菜茎一样,一碰就断,你的脑袋就要掉在篮子里;谁还愿意买?”
“你不喜欢我这细脖子?”老婆子笑嘻嘻地咕噜说,“让你根本没有脖子,让你的头嵌在肩上,免得从你的小身体上掉下来!”
“不要和小孩废话了,”鞋匠婆很不高兴她老是翻看、挑剔、闻嗅,最后发话道,“如果您要买,就快一些吧,您把我别的顾客都撵跑了。”
“好吧,就照你的话办吧,”老婆子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买你这六棵白菜头;不过,哎呀,我得扶在拐杖上,一棵也拿不动;让你儿子替我把东西送到家里去吧,我会给他小费的。”
小孩不愿意跟她去,哭了,因为他害怕这个丑婆娘。但他母亲严肃地命令他去,因为她认为让这个年老体弱的女人独自携带这么沉重的东西是一件罪过。他流着眼泪,顺从了母亲的吩咐,把白菜包在一块布包里,跟着老婆子走过市场去了。
她走得很慢,几乎用了三刻钟才来到城里一个相当远的地方;最后在一所歪歪斜斜的小房子门口站祝她从衣袋里取出一把生了锈的旧钩子,灵敏地插人门上一个小洞,门轧轧一响,猛然跳开了。小雅各走进去时,是多么惊讶啊!房子里面装饰得非常华丽,天花板和墙壁用大理石砌成,家具是用最美丽的黑檀木做的,镶着金子和磨得很莹洁的宝石,地板是玻璃做的,光滑极了,小雅各滑倒了好几次。老婆子从衣袋里取出一支小银笛,吹起一首曲子,声音在满屋噪鸣。楼梯上立刻跑下来几个豚鼠;雅各觉得很奇怪,它们是用两只腿站着走路,脚上穿的不是鞋子,而是核桃壳,身上穿着人衣,头上戴着最新式的帽子。“你们把我的拖鞋放在哪儿去了,坏蛋?”老婆子喊道,举起拐仗就打,打得它们乱叫乱跳。“我到底得站在这儿等多久?”
它们赶快跳上楼梯,拿来一对衬着皮里的椰子壳,迅速替老婆子套在脚上。
现在他一点也不跛不滑了。她扔下拐杖,一手牵着小雅各,带着他从玻璃地板上飞快地滑了过去。最后他在一个房间里站住了脚。这间房子陈设着各式各样的用具,像是一间厨房,虽然里面的桃花心木桌子和铺着华丽毛毯的沙发更适宜于放在一间阔绰的客厅里。“坐下吧,”老婆子很客气地说道,同时将他按在一张沙发的角落上,在他面前摆下一张桌子,不让他出来。“坐坐吧,你扛得很重,人头不是那么轻巧的,不是那么轻巧的。”
“太太,您怎么说得这样古怪?”小孩叫道,“我确实很累,但我扛的是白菜头,是您从我母亲那儿买来的。”
“哎,你搞错了,”老婆子笑道,同时打开篮子盖,抓住头发,揪出一颗人头来。小孩骇得失了魂。他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如果让人知道这颗人头的事,”他心里想道,“人家准会控告我母亲的”
“现在我该赏你点东西了,因为你那么乖,”老婆子叽哩咕噜说,“稍微等一等吧,我替你做一碗羹喝,你吃了一辈子都会馋的。”她说完后,又吹起笛子来。最先跑来了许多豚鼠,穿着人衣,束着围裙,腰带里插着搅匙和餐刀;接着跳进来一群松鼠,穿着宽阔的土耳其裤衩,直立着身子走路,头上戴着绿绒小帽,样子像是厨工,因为它们非常迅速地爬上墙壁,将锅、盆、鸡蛋、奶油、蔬菜、面粉统统取下来搬到灶上。老婆子穿着椰子壳拖鞋在灶边跑来跑去忙个不停,小雅各见了,觉得她真是尽心尽力替自己做好东西吃。现在,火燃得越发旺盛了;现在,锅里冒了烟,沸腾起来了,房间里到处有一股芬芳的香味。老婆子跑来跑去,松鼠和豚鼠跟在她后面,她每一次从灶边跑过时总要向里面看看,把她的长鼻子一直伸进锅里。最后,锅里翻滚起来,发出嗤嗤的声音,蒸汽从锅里冒出,泡沫直往火里面淌。于是她把锅端开,将羹倒入一只银盘中,放在小雅各面前。
“吃吧,小乖乖,吃吧,”她说,“只要吃了这碗羹,你就有了我这一副讨你喜欢的相貌了,你会成为一个高明的厨子,这样你总算有了一种手艺。可是白菜呢?啊,你怎么也找不着白菜,为什么你娘没有把白菜放在篮子里?”小雅各没有听清楚她说些什么,他一心想喝那碗香喷喷的羹。他母亲替他做过许多好吃的东西,他觉得都赶不上这碗羹鲜美可口。白菜和作料的香气从羹里喷出,一闻就知道羹味甜中带酸,同时又很浓郁。当他正在喝这种珍贵食品的最后一口时,豚鼠点起阿拉伯线香来,房间里到处荡漾着淡蓝色的烟雾。这阵烟雾越积越浓厚,渐渐向下面沉落。线香的气味熏得小雅各如醉如痴。他老想对自己说,该回去见母亲了;但他刚一使劲站了起来,总是昏昏沉沉倒了下去,最后真正在老婆于的沙发上睡着了。
他做了许多奇怪的梦。他觉得好像老婆子脱了他的衣服,另外用一张松鼠皮将他裹祝现在他像一只松鼠那样,能够跳能够爬了。他和其他松鼠和豚鼠打起交道来,一起替老婆子干活,这些松鼠和豚鼠都是彬彬有礼的人。起初他只分配到擦鞋匠的工作,就是说,他得替老婆子把那双当鞋穿的椰子壳涂上油,然后擦得亮晶晶的。他在家里常帮父亲干这些事,所以擦起来很顺手。大约过了一年,他又做了一个梦。他被派去干比较细致的工作,就是和另外几只松鼠捞日光中的微尘,捞够了就用最精密的毛筛子筛,因为这种微尘是老婆子最喜爱的食物。同时因为她已没有牙齿,嚼不烂别的东西,因此她叫他们用这种微尘做面包给她吃。
又过了一年,他被调到另一群仆人的队伍中,专替老婆子预备饮用水。不要以为他们只需挖一口池子,或在院子里摆一只桶,接取雨水就行了,工作要细致得多。松鼠们,包括雅各在内,得用榛子壳从玫瑰花瓣上汲取露水,这就是老婆子的饮用水。由于她喝得非常多,挑水夫的工作是很沉重的。一年后他又被调去干室内工作,得了擦地板的职务。因为地板是玻璃做的,在上面哈一口气都看得见痕迹,这不是容易干的事情。他们擦的就是这种地板,得在脚上缠些旧布,踏着布在房间里勉强奔跑。到了第四年,他终于转调到厨房里工作。这是一种光荣的职务,只有经过长期考验的人才能得到。雅各在厨房里最初是当厨工,后来一直升到头等点心师,各种烹调技术都非常高明,达到了那么精巧、那么熟练的地步,连他自己也常常感到很惊奇。最难办的事是用二百种食物作点心,用地球上所有的蔬菜调配成羹。但他完全学会了,而且做得又迅速,又好吃。
他侍候老婆子大约过了七年。有一天,她脱下椰子鞋,拿着篮子和拐仗,准备出去一趟;她吩咐他把一只小母鸡的毛拔干净,肚子里填满青菜,烤得黄黄的,等她回来吃。他按照规矩动起手来。他扭住鸡脖子,用热水一烫,很熟练地拔掉鸡毛,把鸡皮刮得光溜溜的,扒出心肝五脏,接着就动手摘菜填鸡肚子。可是这一次他在菜房里发现一个小壁橱,橱门虚掩着,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壁橱。他怀着好奇心走进去,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哎呀,里面放着许多小篮子,发出一种浓郁的沁人的香味。他揭开一只篮子,发现里面有一种植物,形状和颜色非常奇特,茎和叶呈青绿色,上面开着一朵红艳艳的鲜花,花瓣上有一道金黄色的边。他凝视着这朵花。他嗅了一下,香味扑鼻,非常浓郁,和以前老婆子替他煮的羹发出的香味一模一样。这阵香味实在太强烈了,他开始打起喷嚏来,而且越打越厉害,最后——打着喷嚏醒了。
原来他是躺在老婆子的沙发上。他很惊异,向四面看了一眼。“不,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样活生生的梦来!”他自言自语说道,“不过我可以马上发誓,我确实变过一只卑鄙的松鼠,和豚鼠以及别的虫子同过事,而且还当个大厨师。我如果把这一切告诉母亲,她会笑掉牙齿的!但她不会骂我跑到别人家去睡觉,没有在市场上帮她的忙吧?”他一面这样想,一面跳起来要走。可是他的四肢已睡得发木,尤其他的脖子更是僵硬,因为他的头已不能随意转动。他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睡得那么昏头昏脑的,因为他的鼻子老是猝然碰在柜橱或墙壁上,或当他迅速转身的时候碰在门柱上。松鼠和豚鼠在他周围边跑边叫,好像要送他回家。他走到门槛边时也真的邀他们一块儿去,因为他们都是玲珑可爱的动物,可是他们滑着核桃壳迅速跑回屋里去了,他只听见他们还在远处哭泣。
老姿子领他来到的地方,是城里相当僻远的一角,街道很窄狭,挤着一大群人,他几乎找不到出路。他心里想着,附近必定出现了一个矮子,他听见到处有人叫唤:“嗨,快看那个丑小矮子!这矮子是从哪儿跑来的?嗨,他的鼻子多么长,他的脑袋一直缩到肩膀里,还有一双丑陋的黑手!”在别的时候他肯定会跟着跑过去的,因为他很想看看巨人或矮子,或奇异的外国服装,可是现在他得赶回去见母亲。
他来到市场上后,心里害怕极了。母亲还坐在那儿,篮子里仍然摆着许多水果,看来他没有睡了多少时候,可是他老远就感觉到,她好像非常悲哀,因为她并不叫唤过路的人向她买东西,而是将头撑在手里。他走到她旁边时,还觉得她的脸色比平常苍白多了。他踌躇起来了,该怎么办呢?最后他鼓起勇气,偷偷跑到她背后,亲切地将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说:“妈妈,你不舒服吗?你生我的气吗?”
妇人向他转过身来,吓得大叫一声,缩了回去:“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丑矮子?”她叫道,“走开,走开!我不喜欢这样开玩笑。”
“妈妈,你怎么啦?”雅各大吃一惊,问道:“你一定不舒服了;为什么你要撵你的儿子呢?”
“我已向你说过,请你走开!”项娜太大怒冲冲地回答说,“休想用你的戏法在我这儿骗钱,丑妖怪。”
“不错,上帝已剥夺了她的理智的光芒!”小孩痛苦地自言自语说,“我怎样把她弄回家去呢?好妈妈,放明白些呀;好好看我一眼吧,我确实是你的儿子,你的雅各。”
“不,现在还和我开玩笑,实在太轻薄了,”项娜向她旁边一个女人说道,“你看这个丑矮子,他站在这儿肯定会把我的主顾完全赶跑的,他竟敢嘲笑我的不幸。他向我说:”我确实是你的儿子,你的雅各。‘不要脸的东西0
女邻们站起身来,向他破口大骂。大家知道,市场的女贩子心里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们责备他不该拿可怜的项娜的不幸来开玩笑,她那标致的孩子六年前就被人拐走了。她们威胁他说,如果他不马上滚开,就要一起揍他,把他揍死。
可怜的雅各弄得莫名其妙。他心想,今早上他不是照常跟母亲到市场上来,帮她摆好水果吗?后来跟老婆子到她家里去,喝了一碗羹,睡了一会儿觉,现在不是又回来了吗?而母亲和女邻们竟说已经七年了!还骂他是一个可恶的小矮子!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他看见母亲不愿意听他再说一句话,两眼泪如泉涌,悲悲戚戚地走下街去,来到他父亲白天补鞋的铺子里。“我去看看,”他心里想道,“他是不是也不认识我。我要站在门口和他谈谈。”他来到鞋匠铺,站在门口往里瞧。鞋匠正忙着干活,没有看见他。后来他偶然向门口看了一眼,吓了一大跳,马上把鞋子、线和锥子扔在地上,叫道:“天老爷,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晚安,师父!”小孩说,同时全身跨进铺子。“您很好吧?”
“很糟,很糟,小先生!”父亲回答说。雅各非常惊异,他好像也不认识他了。“干起活来已经不很顺手了。我只有一个人,现在已上了年纪,请一个伙计又太贵。”
“您没有儿子吗?他可以渐渐帮您干活的。”小孩继续问道。
“我本来有一个儿子,名叫雅各,现在该是一个二十岁的、高高的伶俐小伙子了,很能帮我一些忙的。唉!这也是我的命!他才十二岁就显得很伶俐,许多手艺都会干,长得也很标致、秀气。他要是在的话,会替我招徕许多主顾的,我很快就可以不再补鞋,专做新鞋就行了!可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
“您的儿子到哪儿去了呢?”雅各用颤抖的声音问他的父亲。
“天晓得,”他回答说,“七年前,是的,到现在已经七年了,他在市场上被人拐走了。”
“七年前!”雅各惊叫道。
“是的,小先生?七年前,我记得很清楚,就像是今天才发生的事一样。我记得我女人哭哭啼啼回到家里,她找遍了每一个地方,连影子也没有找着。我经常这样想,这样说,总有一天要发生这样的事。雅各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孩子,谁也不能否认。我女人很自负有这样一个孩子,很高兴别人称赞他,常常派他送蔬菜之类的东西到大户人家去。这当然是可以的;每一次人家都送给他许多东西。可是我说过,‘当心啦!城大坏人多,要小心照顾雅各/果然我说的话应验了。有一天市场上来了一个丑老婆子,讨了好一会儿价钱,最后买了一大堆水果和蔬菜,她自己拿不动,我女人心肠软,就让孩子跟她送去,——从这时起就没有再看见他。”
“您是说,现在已经七年了吗?”
“今年春天就七年了。我们出广告寻人,我们挨家挨户询问,许多人都认识这个标致的小伙子,都喜欢他,最近还和我们一块儿寻找过,可是毫无结果。买菜的老婆子也没有人认识。一个活了九十岁的老大娘说,或许是妖妇克罗特维斯,她每隔五十年才到城里来买一次东西。”
雅各的父亲一面说,一面使劲敲着鞋子,捏着两个拳头把线拉出来很长很长。小孩渐渐明白他出了什么事,他并不是做梦,而是在妖妇手下当了七年的松鼠。他心里充满愤怒的悲哀,几乎要爆炸了。老婆子偷走了他七年的青春,而他得到什么报酬呢?他能把椰子壳拖鞋刷得亮晶晶的,把玻璃地板房间擦得干干净净的?他向豚鼠学会了厨灶上的一切秘诀?他在铺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揣摸他的命运。最后父亲问他道:“我的这些成品或许有您中意的吧,小先生?买一双新拖鞋吧,或许——”他笑嘻嘻地加上一句,“或许替您的鼻子买一个套儿?”
“请问我的鼻子怎么样了?”雅各问道,“为什么我需要替它买一个套儿?”
“呶,”鞋匠回答说,“买不买随您;不过老实告诉您吧,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可怕的鼻子,我一定做一个玫瑰色的漆皮套罩着。您看,我那儿有一块现成的,很漂亮,老实说,您的鼻子至少需要一码才够。不过您会得到很好的保护,小先生;我知道,您一定老是碰在门柱上,车辆上。您当然愿意避免碰着自己。”
小孩吓得目瞪口呆。他摸一摸自己的鼻子,觉得很肥壮,大约有两手掌长!这么说来,老婆子连他的面貌也改变了;这就是为什么母亲不认识他的缘故,就是人家骂他做丑矮子的缘故0师父!”他向鞋匠说,几乎哭了出来,“您手边没有镜子让我照一照吗?”
“小先生,”父亲板着面孔说,“您天生并不是一副可以炫耀的相貌,您没有理由老是照镜子。抛弃这种习惯吧,特别对于您来说,这是一种可笑的习惯。”
“啊,让我照照镜子吧,”小孩叫道,“这决不是想要炫耀!”
“不要打搅我,我的家财中没有镜子。我女人有一面小镜子,可是我不知道她藏在哪儿。如果您一定要照照的话,街对面是乌尔邦家,他是理发匠,有一面镜子比您的脑袋还大一倍;到那儿照去吧,祝您早安!”
父亲一面说,一面将他轻轻推出铺子,在他背后关上门,重新干起活来。小孩垂头丧气地穿过大街,向理发匠乌尔邦走去。此人他早就很熟悉。“早上好,乌尔邦,”他向他说道,“我来恳求您一件事,请让我在您的镜子里照照好吗?”
“照吧,就在那儿,”理发匠哈哈大笑道,到他店里来刮胡子的顾客也跟着大笑起来。“您真是一个漂亮小伙子,身材苗条,清秀,脖子像一只天鹅,手像一个皇后,一个扁鼻子,再漂亮也没有了。您有些自豪吧,准是那样。不过请照吧,免得让人说我嫉妒您,不许您照我的镜子。”
理发匠这么一说,理发室里哄堂大笑起来。这时小孩已走到镜子前面照了一照,眼里涌出了泪珠。“像这样你当然不再认识你的雅各了,亲爱的妈妈。”他自言自语他说,“你在愉快的日子里喜欢向人夸耀的儿子,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了!”他的眼睛变得像猪眼睛一样小,鼻子却非常庞大,一直垂到嘴唇和下巴下面,脖子好像完全没有了,因为他的脑袋缩入肩膀里很深,连向左右转动都非常痛苦。他的身材仍然像七年前只有十二岁时那么高;可是别人从十二岁到二十岁是向高处长,他却是向宽处长,背部和胸脯非常突出,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装得又紧又满的口袋。这个肥大的上身驮在一双软弱无力的细腿上,腿似乎支持不住这副担子。可是胳膊却粗得多,垂在他身上像成年人的胳膊一样。他的手很粗糙,呈棕黄色,手指又长又细,像蜘蛛腿一般,如果他将手完全伸出来,不弯腰就可以摸着地面。小雅各的模样就是这样,他变成了一个畸形的矮子。
现在他又想起老婆子走到他母亲菜篮旁边的那个早晨来。当时他骂过她的长鼻子、丑指爪,她都加在他身上了,只有那个颤巍巍的长脖子她算是省略了。
“嗨,您现在照够了吧,我的王子?”理发匠说着,走到他旁边看着他笑。“真是,做梦也见不到这样滑稽的人。我愿意向您提出一个建议,小矮子。我的理发室虽然主顾很多,但近来人数已不符合我的愿望了。因为我的邻居,理发匠邵姆,不知在什么地方弄到一个巨人,把顾客都吸引到他家里去了。呶,变成一个巨人并不怎么稀奇,但要变成像您这样的小矮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到我家里来干活吧,小矮子,我管您住,管您吃,管您喝,管您穿,什么都管您,您每天早上只要站在我的店门口招徕顾客,打肥皂沫,替客人递手中,保证这样对于我们两人都有利。我得到的顾客会比那个理发匠和他的巨人得到的多,而每一个顾客也会另外赏您一点酒钱。”
小矮子内心非常愤怒,竟有人建议他替一个理发匠当广告。可是这种侮辱他不是只好忍受下去吗?因此他镇镇静静地回答理发匠说,他没有时间干这一类的工作,接着他就走开了。
虽然这个恶毒的老婆子镇压住了他的形体,却奈何不得他的灵魂,这一点他感觉得很清楚;因为他的思想和情感已经和七年前下一样了;不,他相信他在这段时间内已变得更加聪明,更有理智;他感到悲哀不是因为丧失了美貌,不是因为现在长着一副丑相,而是因为他像一条狗一样从父亲的门口被赶了出来。因此他决定再到母亲那儿去试一试。
他到市场上去找她,恳求她稍安勿躁,听他把话说明。他向她提起了他跟老婆子去的日子,向她提起他童年时候的每一件事情,然后一一告诉她,怎样在妖妇手下当了七年的松鼠,妖妇怎样改变了他的相貌,因为那时他骂过她。鞋匠婆不知怎样办才好。他向她提起的儿时情况一点也不错;但当他说到当了七年松鼠时,她说:“那不可能,也没有妖妇存在。”而且她一看见他,就很憎恶这个小丑矮子,不相信这会是她的亲生孩儿。最后她觉得最好与丈夫商量一下。于是她收拾起篮子,叫他跟着去。他们来到鞋匠的铺子里。
“你看一看,”她向鞋匠说,“这人说他是我们丢失了的雅各。他向我提起七年前他怎样被拐走,怎样着了一个妖妇的魔道儿。”
“是吗?”鞋匠怒冲冲地打断她的话,“他向你这样说过吗?好哇,你这小流氓!我一个钟头以前才告诉他这些话,他马上拿去讥笑你!您着了魔道儿吗,我的小儿子?好吧,我替你将魔道儿解除掉。”于是他拿起一捆刚剪好的皮带,扑到小矮子身上,朝他高高的背脊和长胳膊上抽,小矮子疼得喊了起来,哭哭啼啼地跑开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座城市里也没有几颗慈悲的心灵,愿意帮助一个不幸的、同时样子有些古怪可笑的人。因此不幸的小矮子整天没得吃,没得喝,晚上不得不选择教堂前面又硬又冷的台阶过夜。
第二天早上,初升的太阳照醒他后,他严肃地考虑到,既然父母不认他,他怎样才能维持生活呢?他不能那么没有自尊心,去替一个理发匠当招牌,他不愿为了弄几文钱,让人把自己雇去当小丑。那么怎么办呢?这时他突然想起,他当松鼠时在烹调技术上有很大的进步,他有理由可以相信,许多厨子会收用他。他决定利用这种手艺。
天大亮后,街上行人多起来,他首先走进教堂,作了晨祷,然后上路。当地的领主是一位公爵,是著名的馋嘴汉,喜欢吃好菜,在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物色厨子。小矮子向他的宫廷走去。当他走到大门口时,门警问他来干什么,并拿他开起玩笑来。他请求见见大厨师。他们哈哈大笑,领他走过前院,每到一个地方,仆人们都站住脚瞧他,笑得前仰后合,跟住他不放,渐渐聚集了一大长串各式各样的仆没,向宫廷的台阶上涌来。马夫扔下马梳子,听差拼命乱跑,铺地毯的人忘了掸地毯,你挤我,我挤你,乱成一团,好像门口打来了敌人似的,一片呼声震天价响——“矮子,矮子,你们看见那个矮子没有?”
宫监板起狰狞的面孔,手里拿着一根巨大的鞭子,跑到门口。“该死,你们这些狗头,干吗这样大声吵闹!你们不知道爵爷还在睡觉吗?”于是他挥动鞭子,狠命打在几个马夫和门警的背上。“嗨,老爷,”他们叫道,“您没有看见吗?我们带来了一个矮子,一个矮子,您还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矮子呢。”宫监看见小矮子时,好容易抑制住自己,没有大声笑出来;因为他害怕,笑会损害他的尊严。于是他用鞭子将其余的人赶散,把小矮子领进宫里,问他来干什么。当他听说他要见大厨师时,他回答说:“你错了,我的孩子,你应当来见我,来见宫监;你是想替公爵当贴身小厮,是不是?”
“不,老爷!”矮子回答说,“我是一个高明的厨子,会做各种名贵的食物;带我去见大厨师吧;或许他用得着我的手艺。”
“随你的便,小人儿;你到底是一个不知世故的孩子。到厨房去吧!当贴身小厮什么事情也没有,可以尽量吃尽量喝,还有漂亮衣服穿。不过,我们将来再看,你的烹调技术能不能达到一个爵爷的厨子必须具有的水平。当厨工未免糟蹋了你。”宫监一面说,一面握起他的手,领他向大厨师的房间走去。
“老爷!”小矮子在那儿说道,同时一躬到地,鼻子都触着了地毯。“您不需要精巧的厨子吗?”
大厨师从头至脚打量他一番,接着纵声大笑起来,说道:“怎么一一你是一个厨子?你以为,我们的灶是那么矮小,你只要踮着脚尖儿,拼命把头伸出肩膀,就能看得见上面吗?啊,亲爱的小人儿!送你到我们这儿来请求当厨子的人拿你当傻瓜玩弄了。”大厨师说完后,笑得都弯了腰,宫监和房里所有的仆役都跟着他捧腹大笑。
小矮子保持着镇静。“一两个鸡蛋,一点点糖浆和酒,面粉和香料,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算得什么?这些东西你们有的是。”他说,“让我做一两种鲜美的食物吧,只要给我一些必需的东西,我可以在您眼前很快就做好,您一定会说:”他是一个合格的厨子.“小家伙儿说着这一类话,两只小眼睛闪闪发光,长鼻子晃来晃去,一面比画着蜘蛛腿般的细手指,样子非常有趣。”好吧0大厨师说道,同时挽起宫监的胳膊,”好吧,就算开个玩笑吧;我们一起到厨房去。“他们走过许多厅堂和廊道,最后来到了厨房里。厨房是一间宽大的房子,收拾得很漂亮;二十个炉灶上燃着不熄的火焰,一道清朗的泉水流过厨房中央,兼作养鱼之用;橱柜是用大理石和贵重木料做的,里面摆着各种必须经常准备着的食物;左右两边有十个房间,储藏着各种食品,在佛兰哥尼亚各地甚至在东方认为是名贵的、爽口的东西,都应有尽有。各种厨工忙忙碌碌,弄得锅呀釜呀叉呀匙呀叮叮当当一齐响。大厨师一走进厨房,大家就站着不动了,只听见炉火还在熊熊地燃着,泉水潺潺地流着。
“爵爷今天吩咐做什么早点?”大厨师问一个年老的厨子一一第一早点师说。
“老师!他吩咐给他做丹麦汤和汉堡红丸子。”
“好,”大厨师继续说,“爵爷要吃什么你听见了吗?你敢做这两种难做的食物吗?你绝对做不出汉堡丸子来,这是一种秘传手艺。”
“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小矮子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回答说,因为他当松鼠时常常做这两样东西,“没有更容易的事,给我这一样和那一样蔬菜、这一种和那一种香料、野猪油、根菜和鸡蛋做汤,做丸子。”他把语调放低,只让大厨师和早点师听见,“做九子需要用四种肉,一点点酒,鸭油、生姜和一种名叫‘爽胃菜’的东西。”
“哈哈!圣贝内迪克特!你是向哪一个魔术家学来的?”厨子惊异地问道,“你说的完全对,‘爽胃菜’这种东西连我们都不知道;不用说,加上它丸子会更好吃。你算是一个了不起的厨子!”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样,”大厨师说,“不过我们还得试他一试。他要的东西部给他,用具和每一样物品,让他做做早点。”
厨工按照他的命令,把每一样东西端到灶上放好;可是小矮子不够高,连鼻子都伸不到灶上来。因此大家将两张椅子并在一起,上面放一块大理石板,请这个小异人动手做早点。厨子、厨工和仆役等人围着他瞧,很惊异他的手艺那么熟练,一举一动都很干净、利落。他配好料后,命人把两口锅放在火上煮,等他叫时再端下来。接着他开始数一,二,三……。数到五百,他叫道:“好!”锅端开了,小矮子请大厨师尝尝。
厨子叫一个厨工取来一把金匙,在泉水里洗干净,递给大厨师。他大摇大摆地走到灶边,舀了一勺尝尝,眯一眯眼睛,愉快地咂了一下舌头,说道:“真妙,我以爵爷的生命发誓,真妙!您也尝一勺吧,宫监?”他鞠了一个躬,拿起金匙,尝了一口,鲜美得了不得。“您的手艺是令人佩服的。亲爱的早点师,您是一个有经验的厨子,可是您从来没有做出过这么美妙的汤或汉堡丸子!”现在早点师也尝了一口,佩服得五体投地,握起小矮子的手摇着说:“小鬼!你真是一位烹调大师。一加‘爽胃菜’就特别有滋味。”
这时公爵的侍卫来到厨房里,告诉大家爵爷叫端早点。于是大家将这两种食物放在银盘上,给公爵送去。大厨师领着小矮子走进自己房间里,和他攀谈起来。他们在那儿还不到念半篇《圣父经》的时候(老爷《圣父经》是佛兰克人的祈祷文,不及信友的祈祷文一半长),就来了一个差人,叫大厨师去见公爵。他赶快穿上礼服,跟差人走了。
公爵样子很高兴。大厨师走进去的时候,他已吃光了银盘里的东西,正在揩拭他的胡子。“听我说,厨师,”他说道,“我一直很满意你的厨子;不过告诉我,今天的早点是谁做的?自从我继父亲的位子以来,从没有吃过味道这么好的早点,告诉我,这个厨子叫什么名字,我要赏他几个杜卡登。”
“爵爷!真是一件奇闻,”大厨师回答说,于是将今早上有人领一个矮子来见他,矮子坚决要当厨子,以及后来发生的情形,一五一十讲给公爵听。公爵非常诧异,派人把小矮子叫到跟前,盘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可怜的小雅各当然不能就说他被妖术改变了形状,一度替人当过松鼠。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说,他现在已没有父母,曾经在一个老太婆家里学习过炊事。公爵没有再问,觉得他的新厨子这副奇怪的相貌很有趣。
“如果你愿意留在我这儿,”他说,“我每年给你五十杜卡登,一套礼服,另加一条裤衩。不过你得天天亲自给我做早点,得指明午饭应该怎样做,并负我的饮食全责。宫里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是我取的,今后我叫你做”鼻儿“,赏给你一个下厨师的光荣职位。”
矮子“鼻儿”跪倒在伟大的佛兰哥尼亚公爵面前,吻吻他的脚,答应做他忠实的仆人。
小矮子现在第一次生活有了着落,自己的职务干得很出色。因为当矮子“鼻儿”住在公爵家里的时候,可以说公爵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以前厨子替他端东西来时,他往往将盘盘碟碟摔在厨子头上,有一次他生气,连大厨师也在脑门上狠狠地挨了他一下烤牛蹄子,当时就被打倒,躺在床上三天起不来,原因是牛蹄子烧得不够烂。公爵生气时干的事,虽然用几大把杜卡登就弥补过来了,可是仍然没有一个厨子替他端食物来时不害怕得发抖。自从小矮子进宫后,情况完全不同了,像用魔术变换过一般。爵爷现在不是一天吃三餐,而是吃五餐了,尽情受用他的小仆人的烹调手艺,从来没有皱眉头不高兴过。不,他觉得每一样食物都鲜美可口,脾气变得和蔼可亲,一天一天发胖了。
他往往在进膳的时候,派人把厨师和矮子“鼻儿”叫来,让他们一个坐在他的右边,一个坐在他的左边,亲手将几块名贵的食品塞入他们嘴里。这样的恩典不用说他们两人非常珍视。
小矮子哄动了全城。有人一再请求大厨师,让他们看看小矮子烹调。几个最体面的人物甚至获得公爵的许可,让他们的厨子跟小矮子学习。这使小矮子赚了不少的钱,因为每人每天付给他半个杜卡登。为了和别的厨子保持友好关系,使他们不嫉妒他,“鼻儿”拿出这些老爷们替自己的厨子付给他的束隋,听凭他们花费。
“鼻儿”当了将近两年的厨子,生活很富裕,名望很崇高,只是惦记着父母,心里感到很悲哀。他过着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可记的事,直到发生了下面一件事情。矮子“鼻儿”买东西特别精,特别幸运,因此只要时间许可,他总是亲自到市场上去购买鸡鸭蔬果。一天早上,他又到鹅市去搜罗肥大的鹅,因为爵爷喜欢这种美味。他到处挑选,来回走了好几趟。他的相貌在这儿一点也不受人嘲笑和讥讽,而是令人肃然起敬,因为大家都认识他是公爵的著名厨师。如果他将他的鼻子转向一个卖鹅的女贩,这个女贩就会觉得运气来了。
突然他看见,街角上有一排小贩,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也是卖鹅的;但与别人不同,她不向顾客吆唤,吹嘘自己的货物。他向这女人走去,仔细瞧了一下她的鹅,拿在手里掂掂,觉得很符合他的要求。他连篮子买了三只,扛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向宫里走去。他觉得很奇怪,三只鹅中只有两只嘎嘎地叫,像是真正的鹅,第三只安安静静坐在笼里默不作声,只叹了一口气,像是人一样。“这只鹅大概有毛病,”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得赶快回去,宰掉它做成菜。”可是这只鹅清清楚楚地高声回答说:你敢宰我,
我就咬你,
你敢拧我的咽喉,
我叫你不得长寿。
矮子“鼻儿”大吃一惊,忙将鹅笼放在地上。这只鹅用美丽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又叹了一口气。“了不得!”“鼻儿”叫道,“您会说话,鹅小姐?我做梦也想不到。呶,请您不要害怕!我很通情理,不会杀害这样一只奇异的鸟儿。不过我打赌说,您绝不是一向就披着这层羽毛的。我自己也曾经当过一只微不足道的松鼠。”
“你说对了,”鹅回答说,“我并非生来就披着这层可耻的皮囊。唉,做梦也没有想到,伟大的韦特博克的女儿米米会断送在一个公爵的厨房里!”
“放心吧,亲爱的米米小姐,”小矮子安慰她说,“我是一个老实人,是公爵殿下的二等厨师,包您不会受人宰割。我准备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指定一个棚让您住,供给您足够的伺料,利用空时间和您谈谈话。我会对其他的炊事员说,我在用各种各样的特殊菜叶替公爵饲养一只鹅。一有机会我就把您放掉。”
鹅含着眼泪向他道谢。小矮子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杀了另外两只鹅,替米米单独搭了一个棚,借口说是特为公爵饲养的。他并不喂她普通的饲料,而是让她吃面饼和糖果。他一有空时间,就去和她谈天,安慰她。他们彼此讲了自己的故事,“鼻儿”才知道这只鹅的来历。原来她是哥得兰岛魔术家韦特博克的女儿。韦特博克和一个年老的妖妇发生了争端,中了她的阴谋诡计失败了。妖妇向她进行报复,把她变成一只鹅,带向远方,一直来到了这里。矮子“鼻儿”向她讲了自己的故事后,她说:“我也懂些魔术,我父亲曾经在许可的范围内教过我和我妹妹们一些初步知识。根据菜篮的争端,根据你嗅菜时突如其来的变化,和你刚才谈起的老婆子说的几句话,可以看出你是中了菜蛊,就是说:如果找到妖妇用来向你下蛊的菜,你的蛊就会解除。”这对于小矮子并没有多大的安慰,因为他到哪儿去找这种菜呢?不过他还是向她道了谢,并怀着一线希望。
这时候,公爵的朋友——一个毗邻的侯爵来拜访他。他命人把他的矮子“鼻儿”叫到跟前,吩咐他说:“现在是要你证明,你是不是诚心诚意替我效劳,是不是精通你这行手艺的时候了。到我这儿来拜访的这位爵爷,是除了我而外有名的最讲究吃的人,是优良厨艺的大鉴定家,是一个精明人物。你必须将每天的菜做好,务要使他越来越感到惊异。当他住在这儿的时候,不许有两样菜相重复,否则我决不宽恕你。只要做到这一点,无论需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向我的司库员要,即使要猪油炸金子和钻石都成。我宁可变成一个穷光蛋,也不能在他面前丢脸。”
公爵这么说了。小矮子规规矩矩鞠了一个躬,回答说:“我一定照着您的吩咐办,爵爷!上天保佑,我一定做到每一样菜都使这位讲究口福的侯爷感到满意。”
小厨师现在使出全副本领。他毫不吝惜主人的钱财,更不吝惜自己。你看呀,他整天裹在蒙蒙的烟云火雾里,他的声音震撼着厨房的圆屋顶。因为是统帅,向炊事员和下级厨子发号施令。老爷!我本可以学学亚勒波的驼夫,他们替旅客讲故事,吹嘘他们招待客人大吃大喝,把上的每一道菜都列举出来,一直列举了整整一小时,弄得听众口角流涎,腹中更是饥肠辘辘,不知不觉取出干粮,聚起餐来,驼夫也大大沾了光。不过我不愿意这样干。
陌生的侯爵在公爵府中住了十四天,大吃大喝,痛快极了。他们一天至少吃五顿,公爵很满意小矮子的手艺。因为他在客人的前额上看到了满足。第十五天,公爵派人将小矮子叫到桌子前面,给他引见他的贵客侯爵,并问侯爵是否对于小矮子感到满意。
“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厨子,”陌生的侯爵回答说,“知道什么叫做好吃。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你从来没有重复一道菜,而且每一样菜的味道都好极了。不过请告诉我,为什么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做食品中的皇后——苏泽雷纳①馅饼给我们吃呢?”
小矮子大吃一惊。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馅饼皇后。但他还是镇镇静静地回答说:“啊,爵爷!还早呢,我是希望你的神采照耀着这座宫廷,所以迟迟没有献上这种食物。因为在分别的那天,除了馅饼皇后外,一个厨子拿得出什么向您祝贺呀!”
“是吗?”公爵哈哈大笑道,“至于我,想必你要等我身死才祝贺我了?
因为你连我也从来没有孝敬过这种馅饼。你另外想一种东西送别吧,因为你明天必须做好这种馅饼端到桌子上来。“
“谨遵你的吩咐,爵爷!”小矮子回完话就走了。但他心里并不愉快,因为他出丑和倒霉的日子到了。他不知道怎样做这种馅饼。他回到自己房间里,自伤命苦,哭泣起来。鹅儿米米走到他身边——她可以在他房间里自由走动——问他为什么啼哭。“不要流泪了,”她听说是苏泽雷纳焰饼的事,就回答说,“这道菜是我父亲桌子上经常有的。我还隐约记得用什么作料。
你这样那样各用若干,虽然必需的材料配不齐全,爵爷们也不会有那么细腻的胃口的。“米米这么说。小矮子高兴得跳起来,祝福他买到这只鹅的日子。
接着,就动手做起馅饼皇后来。他先做了一个小的试试,嗨,多好吃吁。他给大厨师尝了一块,大厨师又一次夸奖他手艺高,什么都会做。
第二天,他烤了一块较大的馅饼,装饰着花圈,热腾腾的像刚出火炉一般,派人送到餐桌上去。他自己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也到餐厅里来。他走进去的时候,大俎切师正在切饼,放在一把小银勺上,递给公爵和他的客人。
公爵塞了一大块在嘴里,瞪大了眼看着天花板,咽下后说道:“啊!啊!啊!
难怪叫做馅饼皇后;我的小矮子也算得是厨子大王,是不是,亲爱的朋友?“
客人放了几块小的在嘴里,仔细尝着,脸上露出讥讽的、鬼鬼祟祟的笑容。“饼确实做得很不错,”他回答说,同时推开盘子。“不过并不完全像苏泽雷纳饼;我认为是这样。”
公爵很不高兴,皱起眉头,羞得满脸通红:“你这狗头!”他叫道,“你竟敢拿这个来蒙混你的主人?你做出这种不像样的东西,我不该叫人砍掉你的大脑袋以示处罚吗?”
“啊,爵爷!这张饼我的的确确是按照规则做的,绝对不可能缺少什么!”
小矮子颤抖着说。
“撒谎,你这恶棍!”公爵回答说,同时一脚将他踢开。“我的朋友不会平白说缺少东西。我要叫人把你自己剁成肉酱,烤成一块馅饼!”
“可怜可怜我吧!”小矮子叫道,扑倒在客人面前,抱住他的脚。“请告诉我馅饼缺少什么,以致不合您的口味?不要叫我为了一小块肉和一小撮面粉送掉性命。”
“这也帮不了你多大忙,我亲爱的‘鼻儿’,”客人笑着回答说,“我昨天就觉得,你做这种馅饼赶不上我的厨子。告诉你吧,缺少一种菜,这一带没有人认识,就是‘喷嚏菜’,没有这种菜馅饼就没有香料,你家爵爷也就享受不到我那种口福了。”
佛兰哥尼亚公爵大发雷霆。“我一定要吃到这种馅饼,”他叫道,两眼冒起火花,“我用我的公爵荣誉发誓,我明天拿不出您要的这种馅饼——就
①苏泽雷纳(Suzerraine),原为法语,有“皇后”、“女王”之意。将这恶棍的脑袋叉在我的宫门口。滚你的蛋,狗东西,我再一次给你二十四小时的期限。“
公爵这么叫着,小矮子回到自己房间里,向鹅哭诉大祸临头,保不住这条性命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菜。“如果只是这么回事,”她说,“我还能帮帮你的忙;因为我父亲教我认过各种蔬菜。要是在别的时候,恐怕你非死不可了,幸亏现在正当月初,恰巧是这种菜开花的时候。宫廷附近有没有古老的栗树?”
“有的!”“鼻儿”回答说,心情轻松了些:“在湖边上,离这幢房子两百步远的地方,长着一大群;你问栗树干什么?”
“只有古老的栗树脚下才长这种菜,”米米说,“别耽搁时间,找你需要的东西去吧;你把我抱在胳膊里,到了空旷地方放我下来。我会替你找的。”
他依照她的吩咐,抱着她走到宫门口。门警向他举起枪说:“我的好‘鼻儿’,你完蛋了,你不许出宫,我奉到严厉的命令,不放你出去。”
“我总可以到花园里去吧?”小矮子回答说,“请派你的一个伙计去问问宫监,我可不可以到花园里去寻找几样菜?”门警照着办了,并得到了许可;因为花园四面是高墙,休想逃得出去。“鼻儿”带着米米到了空旷地方,将她轻轻放下;她带头向长着栗树的湖上飞快地跑去。他跟在后面,心怦怦地跳个不住;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唯一的希望。如果她找不到这种菜,他坚决打下主意,宁可投湖而死,也不受那一刀之苦。鹅到处寻找,在所有的栗树问奔忙,用嘴壳翻转每一棵小草。可是没有用,什么也没有发现。她心里很不忍,很着急,不禁哭了起来;因为天已变得更晚更黑,周围的东西更难辨认了。
小矮子偶尔向湖的那一边望去。突然他叫道:“快看,快看,湖的那一边还有一株高大的老栗树;我们到那儿去找找吧,或许那边有我的好运。”鹅连飞带跳在前疾驰,他跟在后面,迈着两只小腿以最快的速度狂奔。栗树根下一大片阴影,周围很黑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到了那儿后,鹅突然站住脚,兴高采烈地拍动翅膀,把头迅速钻进丰草中,摘下一根东西含在嘴壳里,毫不含糊地递给惊异的“鼻儿”说:“这就是那种菜,这儿长着一大堆,你再也不会缺少小矮子看着菜出神。一阵扑鼻的清香,使他不知不觉想起改变形状时的情况来。菜的茎和叶都是淡青色,开着鲜红的花。花瓣上镶着一道黄边。
“谢天谢地!”最后他叫了出来,“真是奇迹!告诉你吧,我相信,把我从一只松鼠变成这种可耻形状的,就是这种菜。我可以试一试吗?”
“慢着,”鹅请求说,“你先摘下一把菜,我们先回到你的房间里,收拾好你的钱和别的东西,再试这种菜的力量如何。”
他们照此行事,回到他的房间里。小矮子非常紧张,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见。他将节省下的五六十个社卡登,几件衣服和几双鞋子打成一个包裹,然后说道:“但愿上天保佑,使我解脱这副重担。”他把鼻子伸入菜心,吸了一阵香气。
他周身的关节立即震动起来,噼噼啪啪裂开了,他觉得他的头伸出了肩膀,他斜脱他的鼻子,看见它越变越小,背和胸脯开始变平,腿也变长了。
鹅惊异地看着这些变化。“哈!你多么高大,多么漂亮呀!”她叫道,“谢天谢地,你完全不是原先那种模样了!”雅各高兴得了不得,合掌祈祷起来。他的快乐并没有使他忘记,他应当深深感谢鹅儿米米。虽然他迫切希望回家见父母,但感激的心情战胜了这种愿望,他说:“我能够死里逃生,不感激你感激谁呢?要不是你,我决找不到这种菜,我就得永远是那副模样,或许死在刽子手的斧锁之下了。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我要带你去见你的父亲;他精通各种魔术,很容易替你破除妖法。”鹅流着愉快的眼泪,接受了他的建议。雅各带着鹅愉快地走出宫门,启程向米米的家乡——海滨地方走去,谁也没能识破他。
我还得继续交代一下:他们一路平安,到达了目的地。韦特博克替他女儿破了魔法,赠给雅各许多礼物,打发他走了。他回到故乡,他的父母看见这个漂亮的青年就是他们失去的儿子,真是喜出望外,他用从韦特博克那儿带来的礼物买了一所铺子,生活渐渐富裕、安乐起来。
还得说明,他离开公爵府后,产生了一场大乱子。因为第二天公爵正要履行他的誓言——如果小矮子没有找到那种菜,就要叫人砍掉他的脑袋,小矮子已经无影无踪了。侯爵以为公爵暗中放他逃掉,以免丧失他的最好的厨子,抱怨他说话不算数,结果引起这两位爵爷之间的一场大战,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青菜战争”。他们打了许多次仗,不过最后讲了和,这次和平叫做“馅饼和平”,因为在和会上侯爵的厨子做了馅饼皇后苏泽雷纳饼,公爵大大亨了一次口福。
微小的原因往往引起重大的结果。啊,老爷,这就是矮子“鼻儿”的故事。
(傅俍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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