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脖鸭

●［俄］马明。西比利亚克

一

秋天的初寒使青草枯黄了，所有的飞禽都大大地惊慌起来，开始做远行的准备。大家的面容都是严肃而焦虑的。是的，完成一段有几千俄里远的飞行，可不容易……多少不幸的乌儿在半路上累得精疲力尽，多少不幸的鸟儿由于各种意外而死去——总之，确实有必要认真考虑一下。

仪表庄重，个头较大的候鸟——天鹅、大雁和野鸭，意识到当前要做的事情十分困难，面带做慢的神气准备起程！而喧嚣、忙碌和张罗得最欢的，是那些小鸟——沙钻、鳍鹬、黑腹滨鹬、草鹬和金眶鹆王等。它们早已集聚成群，沿着浅滩和沼泽，迅速地从这边岸转移到那边岸，它们的动作速度，快得活像有谁扔了一把豌豆似的。小小的鸟儿竟要做这么重大的事情……

森林显得阴郁而沉默，因为主要的呜禽不等夭冷，早已飞走了。

“小家伙们干吗这样急着走呢！”不爱着急的老公鸭嘟嘟囔囔他说，“到时候，我们都得飞走。我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一向很懒，所以你不喜欢看别的鸟忙乎。”他的妻子老母鸭道。

“我一向很懒？你对我有偏见，就这么回事儿，其实说不定我比谁都关心呢，只是我不表示出来罢了。假使我从早到晚在岸边跑来跑去，吵吵嚷嚷地给别的鸟捣乱，让别的乌感到厌烦，又有什么用处！”

老母鸭本来就对丈夫不太满意，现在简直气得要命了，她说：“懒汉，你瞧瞧别的鸟！赌，瞧瞧我们的邻居大雁或天鹅——瞧他们一眼心里都痛快。他们情投意合地生活在一起……天鹅或大雁恐怕不会放弃自己的窝的，而且随时都领着自己的一群孩子。是的，是的……可你，根本不考虑孩子的事情。你只顾你自己，只想着怎样填满嗉子。总而言之，你是个懒鬼……连瞧你都觉得讨厌！”

“老婆子，别唠叨－…你的脾气这么坏，我不也没说什么吗！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缺点……大雁是一种愚蠢的鸟，所以照看自己的一群孩子——这不能怪我呀。总之，我的原则是，不干涉别的鸟的事情。干吗要干涉呢？让每一只鸟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生活好了。“

老公鸭喜欢认真地推想，不过不知为什么，每次最后都证明老公鸭他是正确的，总是他顶聪明，他顶好。老母鸭对这早已习以为常，但是这一回，她却为了一个非常特殊的原因感到焦急不安。

“你算个什么父亲呀？”她责备丈夫说：“做父亲的全关心孩子，你却漠不关心－…”

“你是在说灰脖鸭的事吗？她不能飞，我有什么办法呢？这又不能怪我……”

他们给残废女儿取名叫灰脖鸭。春天，狐狸偷偷走到新孵出的小鸭跟前，捉住她，咬断了她的一扇翅膀，老母鸭勇敢地向敌人扑去，救下了小鸭，但是小鸭的一扇翅膀永远地残废了。

“连想想都可怕，我们怎么能把灰脖鸭独自丢在这里。”老母鸭两眼含泪，来回重复这句话。“大家都飞走了，把她独自留在这儿。是的，完全孤苦伶仃的……我们飞到温暖的南方去，可怜的她却留在这儿挨冻……要知道，她是我们的女儿，我多么爱她，我多么爱我的灰脖鸭啊！你知道么，老头子，我干脆留下来在这儿跟她一起过冬吧……”

“那别的孩子呢？……

“他们身体健康，没有我也行。”

每次一谈到灰脖鸭，老公鸭就总是想法岔开话头。当然，他也爱她，但是何必白白地让自己心烦呢？如果她留下来，冻死了，当然心疼得慌，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再说，也应该想想别的孩子。妻子总着急，其实看问题应该简单一些。老公鸭暗暗的怜悯妻子，但是他毕竟无法充分了解她作为母亲的痛苦，假使那一次灰脖鸭索性被狐狸吃了。也许更好一些，——因为冬天反正她也活不成的。

二

因为快要离别了，老母鸭对残废女儿借加温柔。可怜的灰脖鸭还不知道离别和孤寂的滋味，怀着初次体验到的好奇心，观看别的野鸭集合准备出发。不错，有时她也羡慕哥哥姐姐们这样兴高采烈地做起飞前的准备，羡慕他们又要到那遥远的、没有冬天的地方去了。

“你们春天就回来，不是吗？”灰脖鸭问母亲。

“是的，是的，我们春天就回来！我的亲爱的……那时，我们大家又将一起生活了。”

母亲发现灰脖鸭已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想安慰安慰她，便给她讲了几件事，几个野鸭留下来过冬的先例。她自己就认识两对这样的野鸭。

“亲爱的，你总有办法熬过去的。”老母鸭安慰她说，“开头你会感到寂寞，以后慢慢就习惯了。如果能让你搬到温泉去住就好了——温泉冬天也不冻冰。温泉离这儿不远……不过，这全是白说，我们反正没法让你搬到那儿去！”

“我会时刻想念你们……”可怜的灰脖鸭来来回回他说，“我将经常不断地想：你们在哪几，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快乐不快乐……那样，我就像是跟你们在一起了。”

老母鸭不得不拿出很大的毅力，才不流露出绝望心情。她尽力想法显得愉快一些，哭总是悄悄地背着大家。唉！她多么心疼她那可爱的、不幸的灰脖鸭－…别的孩子，现在她几乎不理会了，不去注意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爱它们了。

时间过得多么快！连续几天早上出现了霜冻，使白桦树发黄了，白杨树变红了。河水变得黑乎乎的，河也显得宽一些了，因为两岸变得光秃秃的，岸边的灌木丛在很快地落叶。寒冷的秋风把枯叶扯下卷走了。天空常被阴沉沉的乌云所遮盖，乌云撤下萧瑟的秋雨。总之，很难看到好天气了。已经好几天，一群群的候鸟飞过……

最先动身的，是沼泽里的飞禽，因为沼译已开始结冰了。留得最久的，是泳禽类。最使灰脖鸭难过的，是仙鹤的迁飞，他们发出悲哀的唳声，仿佛在召唤她与他们一块儿飞走。她头一次因某种暗中的预感难过起来；她久久地目送着在空中逐渐远去的鹤“他们一定幸福极了！”灰脖鸭想道。

“天鹅、大雁、野鸭也开始准备飞走。一窝窝候鸟合并到大候马群里去。有经验的老鸟在教年轻的鸟。每天早晨，年轻的候鸟欢声鸣叫着飞很久，这是为了遥远的迁飞要先把翅膀练结实一些。聪明的领队老鸟先分组训练候鸟，然后训练整群。有多少叫声和年轻的欢乐……多么愉快……

只有灰脖鸭不能参加这种试飞，她只能远远地看他们。有什么办法！只好听天由命。不过她游得非常好！她潜水的本领非常大！对它来说，水是一切。

“该出发了……到时候了！”领队的老鸟们说。“我们还在这儿等什么？”

时间飞逝，迅速地飞逝……决定性的一天来临了。

整群野鸭热热闹闹地在河上集合。那是秋季的一天清晨，当时水面上笼罩着浓雾。这群野鸭共有三百来只。这时只有主要的须队野鸭发出叫声。

老母鸭一夜没睡着，这是她与灰脖鸭一同度过的最后一夜。

“你就呆在那边岸附近吧！有泉水从那儿流进河，”她给灰脖鸭出主意道，“那儿的水一冬不结冰……”

灰脖鸭像外人似地躲着野鸭群……

野鸭们为了准备一同迁飞，全忙得要命，谁也没有注意她。老母鸭为了可怜的灰脖鸭，‘苦恼得不行。有好几次，她暗自决定留下来；但是，她还有别的孩子，她不得不与老公鸭一同飞走，怎能留下来呢？……

“好了，起飞！”总领队的野鸭大声发出命令，于是野鸭群一下子飞上了天。

灰脖鸭独自留在河里，久久地注视着飞走的野鸭群。起初，那群野鸭闹哄哄地挤作一堆飞，后来排成一个三角形的队伍，逐渐消失在云端里。

“难道只剩下我自己了吗？”灰脖鸭流着眼泪想道。“那一次，如果狐狸把我吃了，比现在还要好些……”

三

灰脖鸭留在河里了。这条河生气盎然地从长满茂密森林的山里流过。灰脖鸭呆的地方很偏僻，周围没有人们，清晨，岸边的水已开始结冰，但是一到白天，像玻璃一样薄的那层冰就化了。

“难道说，这条河将整个冻成冰么？”灰脖鸭惊骇万分地想道。

她独自感到很寂寞，她时刻想念飞走的哥哥姐姐们。他们现在在哪里？顺利抵达目的地了么？他们能想起她么？她有足够的时间来思前想后。她尝到了孤寂的滋味。河面上空空荡荡，只有森林里还保留着生气，松鸡在啼，松鼠和兔子跳来跳去。

有一天，灰脖鸭实在太烦闷了，便走进森林里去看看。一只兔子翻着跟头，从灌木丛下滚出来，吓了她一大跳。

“哎呀，傻瓜，你把我吓坏了！”兔子定了定砷，说道，“把我的魂都吓掉了……你干吗在这儿闲逛？所有的野鸭不都早已飞走了嘛……”

“我不能飞，我还很小的时候，狐狸把我的翅膀给咬坏了……”

“我顶恨狐狸－…没有比狐狸更坏的野兽了。它也早就在打我的主意……对他，你得小心点，特别是河水整个结冰后，它正好去抓你……”

灰脖鸭就这样和兔子认识了。兔子跟灰脖鸭一样没有自卫能力，只能用逃跑的办法保全性命。

“如果我像鸟似的有两扇翅膀，那在这世界上，我一定谁也不怕了－…你现在虽然没有翅膀，可是你会游泳，发生了意外，马上可以潜入水里，”

兔子说，“我却经常只能吓得哆咦……在我周围，尽是敌人。夏天，我还能找个地方藏藏；冬天，却在哪儿都看得见啊！”

不久，落了一场初雪；但是河面还没有冻结实，夜间冻的冰，到白天又被水冲破。可以说，这是生死的斗争。最危险的时刻，是满夭星斗的晴朗夜，那时周围万籁无声，河里风平浪静。河仿佛入睡了，严寒努力想将它冰封在睡梦中。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那是一个宁静的星光灿烂的夜晚。黑乎乎的森林悄然无声地耸立在河边，好像一个由巨人组成的警卫队。山岗显得更高了，夜里总是这样。升到中天的月亮把颤动、闪烁的银光撒在大地上。白天潺潺奔腾的山溪平息了，严寒悄悄接近了它，紧紧拥抱住这傲慢而任性的美人儿，仿佛一层明镜般的玻璃将它罩了起来。

灰脖鸭感到悲观失望；因为只有河中间没有结冰，那里有宽宽的一条水面。顶多只剩下十五俄丈①畅通无阻可以游水的地方。

当狐狸出现在岸边时，灰脖鸭的苦恼增长到了最大限度——这就是咬伤她翅膀的那只狐狸。

“啊，老相识，你好呀！”狐狸在岸边停住脚步，表示亲热地说，“好久不见了……祝你冬天好！”

“走开！我根本不想理你。”灰脖鸭回答。

“你竟这样对待我的热心和好意！你可真不错，没什么说的－…其实，说我闲话的人很多。他们自己干了坏事”，过后都推到我头上……现在再见吧０

狐狸走开后，兔子一瘸一瘸过来了，说道：“灰脖鸭，你要小心点！它还要来的。”

于是灰脖鸭也开始像兔子一样害怕。可怜的灰脖鸭甚至无心欣赏出现在周围的奇迹了。真正的冬天已经来临。大地铺上了一条雪白的地毯，连一个黑点也看不到了。那些光秃秃的白桦、赤杨、柳树和山梨树，也都像裹上一层银色绒毛似地挂上了白霜，云杉的姿态更加妄自尊大了。它们被积雪覆盖着，好像穿上了暖和和的贵重皮大衣。

是的，周围美极了！但是可怜的灰脖鸭只知道，这美丽的景色不是供她欣赏的，她想到河中间那条水面马上要结冰了，那儿一。结冰，她就没有地方可呆了，为此她愁得不行。

过了几天，狐狸果然又来了，他坐在岸边，又说了起来：“小鸭子，我真想你……你从水里出来，过来吧！要是你不愿意过来，那我就亲自到你那边去……我是没有架子的……”

狐狸小心翼翼地从冰上向河中间那条水面爬去。灰脖鸭紧张得仿佛心都停止了跳动。但是狐狸不能走到水边，因为靠近水边的冰还非常保他把头放在前爪上，舔了舔嘴唇，说道：“小鸭子，你真傻……你从水里出来，到冰上面来吧！不过，现在再见吧！我忙着要去办点自己的事情……”

狐狸每天来看河中间那条水面结冰没有；新袭来的严寒在进行它的工作。未结冰的水面本文还挺大，现在只剩下一俄丈大小的一个冰窟窿，像扇窗产似的。冰冻结实了，因此狐狸一直坐在冰窟一边上了。可怜的灰鸭吓得时不时潜入水底，狐狸却坐在那儿，恶毒地嘲笑她说：

①一俄丈等于2.134米。

“没关系。你潜水吧，我反正早晚要吃你的……你还不如自己出来呢！”

兔子从岸上看到狐狸的行为，他那兔子的心里感到十分愤慨，说道：“唉，这狐狸多么霸道－…灰脖鸭多么可怜！狐狸会把她吃掉的……”

四

等河中间那个冰窟窿结冰后，狐狸就把灰脖鸭吃掉，这是完全可能的，但情况并不是这样。兔子用吊眼梢的眼睛，亲眼看见了一切。

一天早晨，兔子从窝里跳出来寻食吃，还想跟别的兔子玩一会儿。天冷极了，兔子拍着脚掌取暖。虽然冷，但还是挺快活。

“弟兄们，当心！”一只兔子喊道。

真的，危险就在眼前，一个驼背老猎人站在树林边，他脚登滑雪板悄没声儿地滑了过来，心里琢磨朝哪只兔子开枪好。

“晦，可以给老婆子做件暖和的皮大衣！”他这样想着，选中了最大的兔子。

他甚至已经用枪瞄准了，但是兔子发现了他，便发狂似地向森林里逃去。

“唉，真狡猾！”老头儿气愤地说，“瞧我好好收拾你们……真糊涂，竟不懂，老太太没有皮大衣不行。总不能让她挨冻碍…不管你们跑多远，也骗不了阿金齐奇，阿金齐奇比你们精得多……老婆子对阿金齐奇下了命令：”老头子，当心点，不弄到皮大衣就别回来．可你们，全跑了……“

老头儿跟着兔子脚印追踪兔子，可是兔子活像撒出一把豆子似地，早在森林里散开了。老头儿累坏了，骂了狡猾的兔子一顿，在河边坐下休息。

“唉，老婆子，老婆子，我们的皮大衣逃走了！”他想着，说出了声，“好吧，等我歇一会几，再去找。”

者猎人正坐在那儿发愁，一眼瞧见狐狸朝河里爬过去了一活像一只猫那样爬着。

“嘿嘿！这可是个好玩意儿！”老猎人高兴他说，“一条皮领子自己爬过来了，配老婆子的皮大衣……大概口渴了，再不然，也许想捉几条鱼吃。”

狐狸真的爬到灰脖鸭所在的那个冰窟窿跟前去，趴在冰上。老猎人的眼睛看不清，他注意了狐狸，就没有看见灰脖鸭。

“开枪的时候得小心，不要打坏皮领子，”老猎人瞄准狐狸的时候，这样想，“如果皮领子上尽是洞洞，老婆子可要骂人了……干什么都得有好技术……”

老猎人瞄了半天，想在未来的皮领上选一个合适的地方打。终于枪响了。透过开枪时冒出的一团烟雾，老猎人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冰上乱转，便急匆匆地朝冰窟窿跑去。中途他跌倒两次，等跑到冰窟窿前时，只无可奈何地把两手一摊；皮领子早已不知去向。

只有受了惊的灰脖鸭在冰窟窿里游着。

“这可真新鲜！”老猎人把两手一摊，惊叫着，“头一回看见狐狸变成了鸭子……这野兽真狡猾！”。

“老爷爷，狐狸逃走了。”灰脖鸭解释道。

“逃走了？老婆子呀，配你皮大衣的皮领子逃走了……现在怎么办呢？啊？唉，真糟糕……可是你，傻瓜，为什么在这儿游呢？”

“老爷爷，我没能跟别的野鸭一起飞走。我的一扇翅膀坏了……”

“唉，傻瓜，傻瓜－…要知道，在这儿你会冻死的，不冻死也得被狐狸吃掉……是的……”

老猎人考虑了片刻，摇摇头，作出了决定：“这么办吧：我把你带回去给孙子们，他们一定高兴……春天，你给老太太下几个蛋，孵几只小鸭子。我说的办法好吗？就这样吧，傻瓜……”

老猎人把灰脖鸭从冰窟窿里抱出来，塞在怀里。

“我什么也不告诉老婆子。”在回家的路上，他想道，“让她的皮大衣和皮领子一块儿再在树林里闲逛几天吧。主要是——小孙子们会特别高兴……”

兔子什么都看见了，他笑得非常开心。不要紧，老太太待在炉顶上，不穿皮大衣也冻不着。

（王汶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