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浚丰《纸月亮》

李浚丰

李浚丰：辽宁营口人，儿童文学作家。获得过首届亲近母语教师征文二等奖、第二届辽河湾文学奖、2009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奖项。有作品被拍成电视散文。

紫竹奶奶老了，但她仍然留在大山里，她的儿子劝她进城里享福，可她就是不愿意。紫竹奶奶在山里住惯了，舍不得离开。你看，这满院子的花啊，草啊，树啊，哪样不是紫竹奶奶亲手栽种的；屋后的山，门前的溪水，天上的云，地上的土，哪样不是与自己朝夕相伴的。总之，这里的一切，对紫竹奶奶来说，都是充满感情的，一句话就是不能走！实在想儿子了，就叫儿子回来看看，孩子走得再远，这里也是他的根啊。

紫竹奶奶不寂寞，白天，给花儿浇点水，给山里的小动物们喂点食儿，一天天忙着呢；晚上，紫竹奶奶更是闲不住，她要坐在炕桌旁，在桌子上，点燃一根红蜡烛，红红的烛光，映红了整个屋子，让屋子里充满一种祥和而又迷人的气息。

紫竹奶奶要做什么呢？当然是剪纸了，这剪纸的手艺，可是紫竹奶奶妈妈在世的时候传下来的，到紫竹奶奶这，可不能失传哟。别看光线暗了点，可紫竹奶奶熟练着呢，即使闭着眼睛，紫竹奶奶也不会错的。紫竹奶奶剪了一只小白猫，又剪了一只小黑狗，把它俩对着烛光照了照，紫竹奶奶笑了，她感到自己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小猫小狗，跟活了一样。

“小白猫，你在炕头趴着，别乱动啊！”紫竹奶奶把小白猫放在了炕头；又捡起了小黑狗，“你蹲在窗台上，看好家，别让坏蛋进来，懂吗？”

紫竹奶奶把炕头的一个小木盒拿了过来，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很多剪纸作品，什么花呀，小动物啊，应用尽有。“来吧，我给你们排队，小个站前头，大个站后面，谁也别往前挤呀。”紫竹奶奶把造型不同的剪纸一排排地放好。

看着这些剪纸，紫竹奶奶可开心了，这些剪纸是她人生不同时期的作品。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妈妈，妈妈在手把手地教紫竹学剪纸。开始的时候，紫竹不愿意学，总是撅起小嘴巴。妈妈就说，学吧，学会了剪纸，一生快乐着呢。紫竹不信，一下子把桌子上的剪纸扔了一地，妈妈生气了，啪地打了紫竹一巴掌，紫竹哭了。妈妈说：“剪纸是有灵性的东西，不可以乱丢的，记住了吗？”

紫竹记住了妈妈的话，开始跟妈妈学剪纸，渐渐的，紫竹也爱上了剪纸。活灵活现的剪纸作品，丰富了紫竹的生活，让她变得快乐起来。长大后，无论是上学，还是后来嫁到了婆家，紫竹都没有扔下剪纸，即使是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紫竹也坚持着，她觉得自己的一生都离不开剪纸，也不应该离开。现在老了，不中用了，就更不能离开剪纸了，这是她的生命啊。

每当想起这些，紫竹奶奶的心里热乎乎的，眼睛湿润润的。她还想起了自己儿子小时候的故事，那时家里条件不好，没有零用钱给孩子。一次，紫竹发现自己木盒里的一幅“喜鹊登枝”的剪纸不见了，问儿子，是不是他拿去了。儿子咬牙说没拿。紫竹气坏了，照着儿子的屁股，啪啪就是几巴掌。儿子疼痛难忍，招了，低下头说：“我跟班里的王大胖换白面饼子吃了，我饿。”紫竹气得脸色煞白，说：“你知道吗，那个剪纸，是你姥姥送给我的嫁妆啊。”事情过后，紫竹也很难过，孩子饿，这不是他的错啊，换就换了吧，自己再多剪点，说不定，还可以给孩子换点好吃的呢。

想到这，紫竹奶奶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仿佛自己的手掌心里，还有儿子留下的印记。紫竹奶奶轻轻摇了摇头，心里喃喃地说：“儿呀，你现在好吗？”话未说完，两行清泪流了下来，满屋的烛光，在奶奶的眼睛里，增加了蒙蒙的水汽。

紫竹奶奶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不想这些了，儿子现在挺好的，自己也挺好的，还图什么呢，不能不知足啊。紫竹奶奶强制自己不想儿子，看了看那些心爱的剪纸，不觉得又乐了。有了这些剪纸，紫竹奶奶就满足了，生活本来就挺好的嘛。

桌子上的烛火，在摇曳中闪烁，仿佛那些一闪而逝的美丽时光。紫竹奶奶看着看着，不觉痴迷了，愣愣地看着蜡烛渐渐减损，渐渐矮去，那点烛光，在一闪一闪的跳跃中，消逝了。屋内沉浸在浓浓的黑暗中，但紫竹奶奶已经习惯了，该睡觉了，还等什么呢。

可今夜，紫竹奶奶却睡不着，天上那轮圆圆的月亮，已经爬上了窗棂，在对着奶奶笑呢。月亮笑了，紫竹奶奶也就笑了。奶奶觉得，这月亮的脸看着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又记不起来了，好像谁家的小姑娘，夜里不睡觉，调皮地趴到了窗口，看着你笑，笑得你心里直痒痒。

好了，那就晚一会儿睡吧。紫竹奶奶眯缝着眼睛，看着月亮姑娘。突然，一个奇异的现象发生了，那些剪纸们，一下子都从炕上站了起来，手拉着手，边跳边唱：“月光光，照身上，剪纸的孩子们，跳啊跳啊，把歌唱……”

紫竹奶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她并不觉得惊奇，那些剪纸们，在她的心目中，早就有生命了。紫竹奶奶忽地坐了起来：“孩子们，你们跳舞，怎么不招呼我一声呢？”

“我们怕打扰您呀，奶奶。有了月光，我们就可以跳舞了，以前也是这样的，只是不想打扰您。现在，请您指导吧！”

“还指导什么呀，你们的舞跳得多好呀，比我年轻的时候好多了。”

“谢谢奶奶！”

剪纸们在月光里旋转舞动，好像时光已经静止了一样。大家跳啊跳啊，直到都累得躺在了炕上。歇了一会儿，剪纸们都坐了起来：“奶奶，有什么要我们帮您做的吗？”

“帮我？”紫竹奶奶想起来了，“你们能干活吗？”

“能啊能啊。”

“小马、小牛们，去地里割麦子；小猴、小猫们，去给花儿浇水；小喜鹊、小夜莺们，去树上摘果子；小狗、小熊们，去厨房熬八宝粥。其他的小动物们，到院子里铺甬路。”紫竹奶奶安排完了工作，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紫竹奶奶心想，你们那么单薄的身子，能做什么活呢？其实，这是紫竹奶奶在和大家开玩笑呢。

剪纸们可当真了，一个个答应下来，就蹦蹦跳跳跑出去了。虽然这些小动物们都是纸做的，但干起活来，可卖力气了。大家在月光下，唱着歌儿，井井有条地干了起来。

紫竹奶奶可心疼了，喊大家都别干了，进屋歇一会儿吧，可人家干得正欢，哪有放下的道理。

不一会儿，就把活儿全干完了，大家都累了，一个个跑回木盒里，静静地躺下，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紫竹奶奶抱着盒子，和剪纸们一起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紫竹奶奶的院子里可热闹了，山里的兔子、小鹿、小猪什么的，都来等紫竹奶奶给他们分粥吃；还有很多俊俏的鸟儿也飞来了，等着紫竹奶奶给他们分麦粒儿。虽然累点，可紫竹奶奶看着大家开心，她就很快乐。

看吧，紫竹奶奶就是这样的人，白天闲不着，晚上也闲不着，每天都忙着呢。

可紫竹奶奶毕竟年纪越来越大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也没有以前硬朗了。

一天，紫竹奶奶躺在门前的榕树下睡着了，着了凉，打起了喷嚏。晚上的时候，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滚烫的。紫竹奶奶吃了几片退热药，可还是不见好。躺在木盒里的剪纸们可吓坏了，紫竹奶奶要是病了，那可不得了。可是，今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天空黑沉沉的，剪纸们没有了月光的照耀，是不能动的。这可怎么办呢？

“奶奶，快剪一枚月亮吧，吹到天上，否则，我们就不能帮您了！”一个纸兔子说，“是呀，是呀！”大家都着急了。

紫竹奶奶躺在炕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听剪纸们这么一说，她又来了精神头，是啊，剪一枚月亮吧，不然我走了，孩子们会很难过。至于纸月亮能不能飞到天上，那就难说了。

想到这里，紫竹奶奶吃力地抬起手，开始剪纸，过了许久，才剪了一枚圆圆的月亮。“奶奶，您吹吧，会把月亮吹到天上去的！”剪纸们鼓励紫竹奶奶。

紫竹奶奶笑了笑，她把纸月亮放到嘴边，轻轻一吹，纸月亮真地飞了起来，从窗口，一直飞到了高高的天上，挂在了中天。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了，满天的月华飞泻到四野。

有了月光的照射，剪纸们纷纷从木盒里跑了出来，他们说：“走吧，把紫竹奶奶送到她儿子那里去吧，这次，紫竹奶奶病得好重啊。”

剪纸们没等紫竹奶奶说什么，就把她放在了木板上，大家抬着紫竹奶奶，飞快地向山下跑去。他们跑得好快，就像风一样。跑啊跑啊，过了一道道山梁、一条条河渠。但他们没有注意到，木板上的重量越来越轻了。在天亮前，他们终于跑到了城里，来到了紫竹奶奶儿子的门前，把木板放到了地上，开始敲门。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了主人，紫竹奶奶的儿子推门一看，大吃了一惊，自己的门前，放了张木板，别的什么也没有啊。

（原来，剪纸们没有注意到，紫竹奶奶已经病得不行了，她的身体越来越轻，直到变成了一张薄薄的剪纸。）

这时，那枚圆圆的纸月亮，从天上飘落了下来，正落到紫竹奶奶儿子的手上。儿子仔细一看，剪纸，是妈妈的手艺！再往木板上看，在木板上也有一张剪纸，儿子把剪纸拿在手中，这不是妈妈的样子吗？“妈妈”儿子一下子坐在地上，呜呜地痛哭起来。儿子还在木板的周围，捡到了很多剪纸，儿子认识，这些剪纸，都是妈妈的手艺，也只有妈妈才能剪得出来。

儿子很后悔，早就应该去看望妈妈，自己的工作忙不是理由。儿子把这些剪纸都装在口袋里，跟领导请了假，马上到车站坐火车，赶往自己的家中。等儿子下了火车，赶到大山脚下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儿子算了一下，今天是阴历三十，不会有月亮了，只好摸着黑往家走。

“儿子，把那枚纸月亮拿出来吧，轻轻一吹，它就会飞到天上去，会像一盏灯一样，给你引路。”

是妈妈的声音！从口袋里传出来的！儿子赶紧拿出了剪纸，找到了那枚纸月亮，放到嘴边，轻轻一吹，纸月亮就飞到了天上，像一盏明灯，照耀着天下的路。儿子开始一路小跑，他记起来了，小的时候，他就是这么上学的，每天健步如飞，一点也不知疲倦。每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妈妈都要送出很远很远；晚上放学了，妈妈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接他。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过的，虽然苦，虽然累，但是很快乐。而现在，妈妈，你还好吗？……儿子不敢再往下想，他害怕回到家里，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儿子边跑边流着眼泪，就像他小的时候，受了别人的欺负，急着回家要告诉妈妈一样。

跑啊跑啊，儿子终于跑到院门前，要是妈妈站在院子里有多好啊，喊他一声“山牙子！”可是，院子里空空的，妈妈在屋里吗？儿子几步迈到了门前，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儿子忐忑不安地进了屋。屋内空空的，“妈妈！”儿子失声痛哭，感觉天塌了。

“孩子，别哭了，妈妈在这儿！”声音是从兜里发出的。儿子赶忙从兜里拿出剪纸，找到了那枚纸妈妈。“孩子，妈妈没有死，也不会死，我只是变成剪纸了，妈妈喜欢剪纸，我得和他们在一起啊，舍不得离开他们。”

“可是，妈妈，你就舍得我吗？”

“妈妈也舍不得你，妈妈永远活在你的生命里，妈妈每天都在为你祝福，懂吗？”

“嗯……”儿子哭得不行。

“这个屋子就留着吧，想妈妈了，就回来看看。还有，山里的小动物们没处安身，就把这里作为他们的家吧。”

儿子点头。屋外响起了脚步声。儿子抬头一看，院子里站满了各种小动物，大家都在那里静默着。

纸妈妈对剪纸们说：“大家都别闲着了，没看来了这么多客人嘛，赶快做饭吧！”

剪纸们和纸妈妈一起，为大家做饭做菜，香喷喷的饭菜端到了桌子上，令纸妈妈的儿子倍受感动。儿子知道妈妈并没有离开，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天上的那枚纸月亮，飘飘地降落到了屋里，完成了它的任务。儿子要离开纸妈妈了，因为他的工作很忙，不能耽搁了。

儿子临走时，纸妈妈把那枚纸月亮交给了他，告诉儿子，晚上再回家的时候，如果天上没有月亮，就把这枚纸月亮吹到天上，照亮一条回家的路。

儿子含着眼泪离开了，在他的记忆里，那枚纸月亮，永远挂在天上，挂在他的心上，挂在回家的路上。